柳含章背着那方褪了色的青布书箱,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被暮色浸透的泥泞小径上。
雨丝细密,冰凉地钻进他脖颈的缝隙,洇湿了洗得白的棉袍。
放榜那日的喧嚣早已远去,只剩下榜单上密密麻麻的名字,唯独没有“柳含章”
三字的冰冷事实,如同沉甸甸的铅块坠在心头。
十年寒窗,青灯黄卷,熬干了心血,磨秃了笔锋,换来的依旧是囊中羞涩,前途渺茫。
乡试落第,亲友的冷眼与微词如芒刺在背,他索性避开了归家的熟路,一头扎进这江南水网深处,只想寻个无人识得的角落,舔舐伤口,静待时光将这份难堪与失落磨平。
天色彻底暗沉下来,四野荒寂,唯有雨打残荷的单调声响。
远远地,一座宅子的轮廓在迷蒙的雨雾中显现出来。
墙垣倾颓,大半隐没在疯长的荒草与虬结的古树之后,黑黢黢的,像一头蛰伏在暗影里的疲惫巨兽。
走近些,只见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早已斑驳不堪,铜兽门环锈迹斑斑,一只孤零零地悬着,另一只不知去向。
门楣上悬着的匾额斜斜挂着,勉强可辨出“撷芳园”
三个模糊的金漆大字,字迹被风雨侵蚀得几乎难以辨认。
这便是父亲生前偶然提起过的、柳家一房早已败落的远亲所遗的荒园了。
柳含章深吸了一口潮湿微凉的空气,混杂着草木腐烂与泥土腥气的味道直冲肺腑。
他放下书箱,用力推开那扇沉重沉沉的木门。
门轴出刺耳的“嘎吱”
声,在寂静的雨夜中格外瘆人。
门内景象更是破败得令人心惊。
偌大的庭院,荒草长得齐腰深,在雨中湿漉漉地倒伏着。
假山石倾颓,太湖石上覆满了墨绿的苔藓,池沼早已干涸,露出龟裂的乌黑淤泥,几株枯荷的残梗兀自立着,如同伸向灰暗天空的嶙峋鬼爪。
抄手游廊的廊柱油漆剥落,朽烂的痕迹蔓延,几处顶棚塌陷下来,瓦砾朽木堆了一地。
唯有园子深处,影影绰绰地矗立着一座两层的小楼,黑黢黢的,像沉默的墓碑。
柳含章踩着湿滑的青苔和乱石,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荒芜的前院,寻到小楼底层一处尚算完整、窗棂未破的厢房。
推门进去,一股浓重的霉味混合着尘埃气息扑面而来。
屋内空空荡荡,只余几张缺腿断脚的桌椅歪斜地堆在角落,墙角挂满了蛛网。
他放下书箱,摸索着寻了些廊下尚未湿透的枯枝败叶,又从行囊中找出火石火镰,费了好一番功夫,才在屋子中央点燃了一小堆微弱的篝火。
橘红色的火苗跳跃着,驱散了些许寒意和黑暗,也映亮了他苍白而疲惫的脸。
火堆噼啪作响,窗外雨声淅沥。
柳含章靠着冰冷的墙壁坐下,腹中空空如也,白日里强撑的镇定与体面,此刻被这无边的荒寂与失落彻底瓦解。
他闭上眼,酸楚与茫然如同冰冷的潮水,无声地漫过心堤。
不知过了多久,半梦半醒间,一阵极其细微、如同花瓣飘落般的声响,轻轻拂过耳际。
不是雨声,更非风声。
柳含章猛地睁开眼,篝火的光芒已微弱下去,屋内光线昏暗。
那声音又来了。
“嗒…嗒…嗒…”
清脆,空灵,带着某种奇异的节奏,像是玉珠轻轻敲击在青石板上。
声音似乎来自窗外,很近。
柳含章屏住呼吸,疑心是雨滴落在某种特别的器物上。
他悄悄起身,蹑足走到那扇糊着破旧高丽纸的纸摘窗边,小心翼翼地推开一道缝隙,向外望去。
外面雨丝依旧细密,庭院浸在浓得化不开的墨色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