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语
《大吴会典?台省职掌》载:“太保兼御史大夫,遇君问需‘言有据,行有节’,论事当‘先社稷,后君恩’——此乃台省重臣立朝之根本,非仅职掌,实乃心术。”
成武朝中期,萧桓复辟初定,即于奉天殿诘问谢渊“不阻之由”
,其语看似平和,实则暗藏“通谋旧主”
之疑,剑指这位掌兵握宪的老臣是否真心臣服。
谢渊对以“社稷安稳、百姓安居”
八字,不辩己冤,只论国计,既以“无谋逆实据”
破“通谋”
之嫌,更以“护民守稷”
立忠臣之节。
《大吴名臣传?谢渊传》评:“渊之对,非媚主之词,乃剖心之言。
彼深知成武病重难撑、太子萧烨年幼未经世事之危,明强行阻拦必致兵戈内起、外敌窥伺之祸,故以‘不阻’免生民涂炭,以‘担责’固社稷根基。
非图自保,实念苍生,真社稷臣也。”
此案深意,在“君心与稷心”
之微妙博弈——萧桓问“忠君”
,重的是臣属对个人皇权的绝对依附,欲证复辟之“名正言顺”
;谢渊答“忠稷”
,重的是臣子对江山万民的终极担当,欲守乱世之“安稳底线”
。
一字之差,隔的是“私权”
与“公义”
的界限,恰是孤臣初心与帝王权术的深层角力,字字千钧,见尽乱世忠良的风骨与无奈。
稷心
野田赤壤绝青霭,蝗群乍临若雾屯。
纷啮禾根犹未已,群噪聒耳乱黄昏。
老农倚杖涕空垂,瘦妇携雏叩市阍。
斗米千钱求不得,饥肠雷动对荒村。
灶冷无烟甑积尘,腐叶为粮且度旬。
敝褐藏蚤终宵扰,血渍斑斑杂衣皴。
飞蝗蔽日乾坤暗,赤地千里骨若薪。
稚儿捉蝗充馁腹,悲声惊起暮鸦群。
蚤虱孳生人渐瘁,流离载道少完身。
谁怜沟壑填枯骨,独抱忧民对月论。
蝗过断垄风萧瑟,蚤啮寒肌梦难存。
仓廪萧然民力竭,朝官犹自愧吾魂。
灾重岂唯天公怒,政乖当省吏治昏。
愿倾丹诚驱疠孽,再使桑田复耕耘。
霜鬓仍怀生民念,残灯照影待春暾。
风卷着尘土掠过荒原,天地间是一片触目惊心的赤褐——没有半分草木的青痕,连往年最耐旱的棘草都被啃得只剩焦黑的根茬,在风中抖着细碎的灰。
远处的蝗阵正从地平线涌来,初时像一团浓淡不均的黄雾,贴着地面翻滚,越近越显狰狞,千百万只虫翅振振的声响,像闷雷滚过死寂的田野,压得人胸口闷。
这是大吴成武朝中期的第三个荒年。
先是数月不雨,河床裂开宽宽的口子,露着干涸的淤泥;再是蝗灾骤起,那些褐黄色的虫豸不知从何处衔来的生机,所过之处,连树皮都被啃得坑坑洼洼,只剩白花花的树干戳在赤地里,像无数根绝望的骨。
田埂上,老农拄着半截断锄,浑浊的眼睛望着被啃尽的禾田,浑浊的泪顺着皱纹往下淌,砸在滚烫的土上,瞬间就没了踪迹。
他的锄刃上还沾着零星的虫尸,却早已无力再挥——整整三亩地,从青苗到抽穗,熬了半年的指望,一夜之间就成了蝗虫的口粮。
“造孽啊……”
他喃喃低语,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,手里的断锄“哐当”
砸在地上,惊起几只躲在土缝里的蝗虫,又扑棱棱钻进更远处的虫群。
日头偏西时,蝗群终于暂时歇了,却把聒耳的鸣响留了下来,混着风的呜咽,乱了整个黄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