p>可他没敢抬头,只是蘸了蘸墨,把那些污蔑的字句写得更工整些——上个月,试图为忠良辩白的同僚,此刻还关在镇刑司的地牢里,听说指骨都被夹碎了。
陈六的尸体被扔在西市街口时,正赶上朔风卷着雪籽落下。
冻硬的尸体在雪地里像块黑炭,路过的百姓都低着头绕着走,只有个穿破棉袄的老妇,偷偷往他身上盖了把干草。
干草很快被风吹散,露出他胸前那道深可见骨的刀伤,伤口里还嵌着半片敌军的甲片。
缇骑们骑着马从旁边经过,马蹄踏碎冰面的脆响里,混着他们的笑:“看这反贼,死了还瞪着眼。”
有个扎总角的孩子拽着母亲的衣角,指着陈六冻紫的手指:“娘,他在写什么?”
母亲慌忙捂住他的眼,可孩子还是看见了,那些刻在城砖上的血字,此刻正映在父亲留下的旧兵书上——父亲去年战死在大同卫,书里夹着片染血的城砖,上面也有模糊的刻痕。
三日后,雪停了。
西市街口的尸体早已被拖去乱葬岗,可雪地上却留下串奇怪的脚印,从街口一直延伸到城根。
有胆大的人跟着脚印走去,看见残垣下堆着些石子,摆成了“忠”
字的形状,石子缝里还插着几根枯草,像是谁从乱葬岗偷偷采来的。
都察院的老吏在整理旧档时,现本被虫蛀的《大同卫志》。
泛黄的纸页上,有人用朱笔补了行小字:“十月初三,陈六守城,力竭而亡,死前犹书‘贼未退’三字。”
字迹歪歪扭扭,像是用左手写的,墨里混着点暗红的颗粒,老吏用指甲刮了刮,那颗粒竟微微黏——是血。
多年后,新帝翻查旧案,在积灰的卷宗里找到片城砖残片。
上面的血字早已被风霜磨平,却在阳光下显出深浅不一的纹路,像极了无数双眼睛。
史官在旁边注:“时人谓,陈六血字虽没,而民心记之,故录于此。”
残阳又照在大同卫的残垣上,断戟依旧斜插在砖缝里,只是戟尖的铁锈间,不知何时多了朵小小的野花。
风过时,花瓣落在城砖上,像滴新的血,也像滴终于落下的泪。
远处的荒原上,有个放牛的孩童在唱着什么,歌词含糊不清,却隐约能听出“血字”
“城砖”
之类的字眼,在暮色里荡开,久久不散。
大同卫内城谯楼。
岳峰靠着冰冷的箭垛,左手指根的伤口又裂开了,血顺着掌纹渗进粗糙的城砖缝里。
北元的攻城锤又在撞门,"
咚—咚—"
的声响像敲在每个人的心上,城楼上的士兵大多面黄肌瘦,握着刀的手不住颤。
"
指挥,"
周显端着半碗稀粥过来,粥里只有几粒米,"
您喝点吧,再撑不住了。
"
岳峰摆摆手,目光扫过城下堆积的尸体——有北元的,更多是大同卫的士兵。
他想起三天前,最后一支突围搬救兵的队伍回来了,只剩百余人,带回的消息是"
京营援兵在阳和口遇伏,全军覆没"
。
那一刻,他就知道,大同卫守不住了。
"
周显,"
岳峰的声音嘶哑如破锣,"
取笔墨来。
"
周显一愣:"
指挥,这时候还写什么?"
"
写封家书。
"
岳峰笑了笑,眼角的皱纹里积着血污,"
给陛下的家书。
"
周显迟疑着取来笔墨,砚台里的墨早已干涸,他只能用仅剩的水化开,墨色淡得像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