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青崖不再推窗窥视。
他深知那位胡四姐性喜清静,不喜打扰。
他只是静静地坐在窗内,案头灯火如豆,映着他专注聆听的侧影。
他将那无形的天籁,用心细细描摹,融入笔端。
铺开素白的宣纸,研好松烟墨,笔锋饱蘸墨汁,悬腕凝神。
笔下流淌出的,不再是往日刻意模仿的古意荒寒。
墨色在纸上晕开,先是浓淡相宜的远山轮廓,云雾缭绕,山势空蒙。
接着是近景,一株老梅的虬枝铁干,以焦墨渴笔写出,苍劲有力。
梅树下,并未勾勒具体人形,只以极淡极润的水墨,晕染出一个朦胧绰约的素衣身影。
那身影似倚树而立,又似临风欲飞,衣袂飘举处,墨色化开,仿佛融入了漫天的雨丝。
整幅画意境空灵,留白处尤多,却仿佛有无声的清音在纸面流淌。
沈青崖题上画名——《听霖小影》。
霖,甘霖,亦暗含了那夜夜相伴的雨声。
他画得忘我,浑然不觉时光流逝。
直到画毕,搁下笔,窗外天色已透出蟹壳青,雨声渐歇。
他对着画中那朦胧的身影,怔忡良久。
这夜,那清越的乐音再次如期而至。
沈青崖听着窗外玲珑剔透的声响,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。
他走到靠墙放置的那张落满灰尘的琴案前。
案上是一张桐木古琴,琴身黯哑,丝弦松弛,正是他母亲留下的遗物“幽泉”
。
自从家道中落,心境萧索,他已许久未曾抚弄。
他小心地拂去琴身灰尘,取来软布,蘸了清水,细细擦拭。
琴身温润的木质纹理渐渐显露出来。
他又寻来丝弦,屏息凝神,一根根重新调校。
指尖拨动,久违的琴音起初干涩喑哑,不成曲调,但随着他耐心的调整,琴弦渐渐绷紧,音色也由暗哑转为清越。
当最后一个音柱调整妥当,沈青崖净手焚香,在琴案前端坐。
窗外,胡四姐的清音仍在流淌,如月光下的溪流。
他闭上眼,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水汽的清冽空气,指尖轻悬于七弦之上。
片刻,他循着窗外那无形的韵律,指尖落下。
“铮——”
一个清亮的散音响起,带着些许试探的意味,小心翼翼地融入了窗外那冷冽不绝的乐音之中。
窗外那连绵的清音似乎微微一顿,如同溪流遇到了小石,激起一个微小的涟漪。
随即,乐音并未断绝,反而变得更加清晰灵动,仿佛在回应他的加入。
沈青崖心中一喜,指尖再不迟疑,循着心中所感,拨、挑、勾、剔,琴音汩汩流出。
他弹的并非什么名曲,只是即兴的应和,如同对着一个无形的知音低语。
窗外的清音时而引领,时而相随,时而缠绕。
两种声音,一内一外,一实一虚,在寂静的雨夜中交织、缠绕、共鸣。
沈青崖的琴技虽非绝顶,但此刻心无旁骛,全凭一腔真挚心意与窗外之音相和,竟也弹得圆融流畅,情韵盎然。
琴声时而如雨打芭蕉,清脆跳跃;时而如风入松林,幽咽低回;时而又如珠落玉盘,叮咚错落。
窗外的清音则始终如影随形,或如空谷回响,或如清泉漱石,为他的琴音添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灵性与空明。
琴与不知名的清音相和,在这江南缠绵的雨夜里,编织出一张无形而美妙的网,将小小院落温柔地笼罩。
沈青崖沉浸在一种奇妙的通感之中,仿佛指尖流淌的不是琴音,而是窗外那簌簌的雨,那清冷的夜气,甚至…是梅树下那素白身影悄然流转的眼波。
一曲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