光绪三十一年春,我因避祸流寓青州府外舅家。
府城西南有山名栖霞,山不甚高,却多生古桃树。
时值三月,外舅家仆役阿寿,一个老实巴交却颇有些痴气的后生,整日价魂不守舍,对着西南山头痴笑,问他,只挠头道:“少爷,那山坳里有个神仙似的姐姐,笑得…笑得比铃铛还好听哩!”
众人皆笑他了花痴。
我心下好奇,又兼春日困乏,便择了个晴和日子,命阿寿带路,往那栖霞山桃林去。
山路蜿蜒,渐入深处。
转过一道生满青苔的巨岩,眼前豁然开朗。
好一片灼灼桃林!
千树万树,花开如云蒸霞蔚,粉白烂漫,望不到边际。
山风过处,花瓣簌簌如雨,落了满身。
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清甜又带点微醺的异香,吸一口,肺腑都似被这香气洗透了。
正沉醉间,忽闻一阵笑声自林深处飘来。
那笑声极清、极脆,如同无数细碎的银铃被春风摇响,又似山涧清泉撞在卵石上叮咚,毫无拘束,快活得仿佛能驱散世间一切阴霾。
笑声所过之处,枝头的桃花仿佛得了号令,开得愈精神,连飘落的花瓣都打着旋儿,舞得更欢。
“来了!
少爷!
就是她!”
阿寿兴奋地指着前方,脸涨得通红。
我循声望去。
只见一株格外虬劲的老桃树下,俏生生立着一位少女。
约莫十六七岁年纪,一身素白罗裙,外罩一件水红色纱比甲,乌黑的长松松挽了个髻,斜插着一支开得正盛的碧桃,颤巍巍缀在鬓边。
她正弯腰,小心翼翼地拾起地上散落的花瓣,捧在手心,对着阳光看,嘴角弯弯,那清泉般的笑声正是从她口中溢出。
她听见脚步声,直起身,一双眸子亮晶晶地望过来,清澈见底,毫无杂质,如同栖霞山顶初融的雪水。
花瓣沾在她的梢、衣襟,她也不拂去,只对着我和阿寿,毫无顾忌地绽开一个更大的笑容:“呀!
有客人来啦?”
这一笑,如同万千朵桃花在她脸上骤然绽放,明媚得晃眼。
那笑声更是清越,直钻进人心里去,酥酥麻麻。
阿寿早已看得呆了,只会嘿嘿傻笑。
饶是我自诩见多识广,心湖也不由得被这纯粹的笑靥投下一颗石子,泛起涟漪。
“小生冒昧,循笑声而来,惊扰姑娘了。”
我拱手行礼。
“惊扰什么?”
她眼波流转,笑意盈盈,随手将掌心的花瓣朝我一扬。
花瓣纷飞,带着她指尖沾染的清甜香气,“这林子又不是我家的,谁爱来便来!
我叫夭夭,桃之夭夭的夭夭!
你们呢?”
声音也如她的人一般,清脆活泼。
互通了姓名。
她得知我暂居山外,更是欢喜,拍手笑道:“那可好!
这山里闷得很,除了树就是花,连个说话解闷的人都没有!
郎君和阿寿哥得空常来呀!”
阿寿忙不迭点头。
夭夭便引着我们往林子更深处走。
她步履轻盈,赤着一双雪白的纤足,踩在松软厚实的落花上,竟不留半点痕迹。
她似乎对这片桃林了如指掌,哪株树龄最老,哪处山泉最甜,哪块石头形如卧虎,都说得头头是道。
她尤其爱笑,看见两只松鼠打架要笑,瞧见阿寿笨拙地躲避低垂的花枝更要笑得前仰后合。
她的笑声仿佛有种魔力,引得林间鸟雀也跟着啾啾鸣唱,连阳光穿透花枝落下的光斑,都跳跃得格外活泼。
不知不觉,日影西斜。
夭夭