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语
《大吴通鉴?帝纪?萧桓》载:“复辟践祚,帝虽重登九五,然南宫七载幽囚、漠北一载俘辱,皆为刻骨之烙印,成心内难愈之痼疾。
每至夜阑人静,旧梦辄来扰神,惊悸难安。
其临政之慎微、驭下之多疑,盖源于此。”
御苑夜色浸得如浓墨,御书房内铜鹤灯吐焰如豆,昏黄光晕里,萧桓的孤影被拉得颀长。
他手中朱笔悬在户部赈灾奏疏的“灾民十万,需银二十万两”
字样上方,笔尖凝墨未坠,眉宇间攒着化不开的倦意。
未等他缓过神,沉沉倦意已如潮漫过眼帘,指尖一松,朱笔“啪”
地落在奏疏上,晕开一团墨渍——而南宫漏风的窗棂、寒浸骨髓的青砖,漠北草原抵在颈间的弯刀、帐外呼啸的风雪,已然冲破时光的闸门,将他卷入旧年的刺骨寒凉。
当年困住肉身的南宫高墙、漠北穹帐早已倾颓,可锁在心头的无形囚笼,却在每一个寂静深夜悄然收束:是南宫雪夜宫监递来的冷粥馊气,是漠北也先逼降时的弯刀寒光,是七年里抬头可见的四方天。
这些刻入骨血的惊惧,从不是过往云烟,反倒在他执掌皇权的每一个暗夜里,愈清晰地勒紧心神。
幽居怀述
其一
仙栖梦绮楼,吾住草茅丘。
窗纳青峰翠,门迎野卉幽。
其二
琼楼非我慕,陋舍自心宁。
展卷邀月共,烹茶待风听。
其三
心闲尘事远,意静即蓬瀛。
何必云中隐,茅檐韵亦清。
御书房的铜鹤灯燃得正稳,灯油顺着缠金灯芯缓缓淌下,在狮纹灯座积成一小汪琥珀色的油痕,与烛火映照下的明黄锦缎交辉,却驱不散殿角凝滞的微凉。
萧桓伏案而坐,玄色衮龙袍的十二章纹在光影中忽明忽暗,朱笔悬在户部奏疏上方,笔尖凝着一滴未干的墨——那是刘焕呈报江南赈灾粮款的文书,“灾民逾十万,需银二十万两”
的字样密密麻麻,刺得他眼仁涩。
值夜太监李德全垂手立在廊下,影子被中天皓月拉得颀长,连呼吸都放得极轻。
宫女阿桃持着素色团扇,指尖轻摇,扇出的风裹着烛火的暖意漫过御案,却不敢惊扰御座上愈沉重的呼吸。
萧桓揉了揉胀的太阳穴,指腹划过奏折边缘的织锦纹样,忽然倦意如潮——自复辟以来,他每日批阅奏折至深夜,既要整顿萧栎留下的吏治积弊,又要应对边镇的瓦剌异动,连片刻喘息都成奢望。
他靠向椅背,鬓角垂落的丝扫过腕间的玉镯——那是当年李皇后留下的旧物,触手温凉,是南宫岁月里唯一的慰藉。
眼皮愈沉重,朱笔从指间滑落,“啪”
地砸在奏疏上,晕开一小团墨渍,他却已沉沉睡去。
殿外的月光透过菱花窗,在奏折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光斑,像极了漠北草原上变幻的云影,悄然掀开了记忆的闸门。
梦境里没有御书房的暖光,只有南宫冷硬的青砖硌着后背,寒意透过半旧的锦袍渗进骨髓。
漏风的窗棂灌进刺骨的寒风,吹得衣袍猎猎作响,粗糙的衣料磨得皮肤疼,与此刻御袍的细密质地判若云泥。
墙角堆着霉的稻草,空气里满是潮湿的霉味,混杂着宫监每日送来的冷粥馊气,那气味尖锐地刺入鼻腔,是他七年囚徒生涯最清晰的烙印。
萧桓挣扎着想起身,却现手脚像被无形的锁链捆着,动弹不得——这是他被废黜后的第七个寒冬,窗外也是这样一轮惨白的月,却连半点暖意都透不进来。
他记得那日,萧栎派来的太监宣读“迁居南宫”
的旨意时,殿外正飘着雪,与漠北被俘时的风雪如出一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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