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萧桓揉着眉心,案上的两份奏疏,一份画着稀疏的帐篷,一份写着"
冻毙百数"
,像两把钝刀来回割着他的决断。
最终他抓起朱笔,在李谟奏疏上批道:"
北元既虚张,冬衣可减三万,余者着镇刑司核验分。
"
李谟谢恩时,眼角瞥见萧桓案头的《北征录》翻在"
勿信敌弱,勿轻边报"
那页,只是墨迹已被炉烟熏得灰。
三日后,宣府卫的冬衣押送队行至居庸关,被刘成带着缇骑拦下。
"
奉陛下令,冬衣减三万,这是镇刑司的核验文书。
"
刘成晃着手里的朱批,看着押队的周平脸色由红转白。
周平扯开裂口的棉袍,露出冻得青紫的胳膊:"
千户看看!
我弟兄们穿的还是前年的旧衣,里子早就磨没了!
"
刘成嗤笑着踹翻一个衣箱,露出里面的粗布棉衣:"
岳将军不是有云锦吗?让弟兄们穿那个啊。
"
他指挥缇骑搬走三万件冬衣,"
这些暂存镇刑司,等核验完了再——不过看这雪势,开春能就不错了。
"
周平跪在雪地里,看着那些棉衣被装上镇刑司的马车,车辙里漏出的棉絮很快被新雪盖住。
他想起出前岳峰的叮嘱:"
若遇阻拦,就说这些衣服上都绣着士卒的名字。
"
可此刻他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,寒风正从喉咙往肺里灌,像要冻成冰坨。
大同卫的城楼早被风雪啃得不像样子。
墙砖缝里的冰碴子冻成了尖刀,刮得人脸生疼。
亲随赵五抱着件棉袄跪在雪地里,膝盖陷进半尺深的积雪里,棉袄的领口磨得亮,棉花从袖口的破洞往外钻,像团冻僵的白絮。
"
总兵"
他的声音被风撕得粉碎,牙齿打颤的声响比城楼下的箭镞声还密,"
真、真就剩这件了。
方才给三队的王二狗裹了裹,他他身子都硬了,没气了"
棉袄上还沾着点暗红的冰渍,是王二狗咳出来的血冻成的。
赵谦站在垛口边,扶着冻得脆的旗杆。
旗杆上的"
大同卫"
旗早就被风撕成了条,此刻正裹着雪片抽打着城砖,出"
呜呜"
的哭腔。
他低头望去,城根下的雪堆像座矮坟,二十具冻僵的士卒尸体被北元兵用长矛挑着,在雪地里拖来拖去。
有具尸体的胳膊垂着,手里攥着团灰扑扑的东西——是个没织完的毛袜,针脚歪歪扭扭,袜口还留着半截红线,想来是要给老娘当新年礼的。
"
给给巡西墙的周昂。
"
赵谦的喉结滚了滚,吐出的字带着冰碴。
他的甲胄早就冻成了冰壳,抬手时关节"
咔"
地响了声,像要裂开。
昨夜他摸了摸周昂的后背,棉甲薄得能透光,脊梁骨硌得手疼——那孩子才十七,爹是永乐年间守雁门的老兵,死前把儿子托付给他时说"
让他多杀几个北元兵"
。
风突然转了向,卷着雪沫子扑在脸上。
赵谦望着东南方的居庸关,那里的雪雾浓得像化不开的墨。
他知道,三万件冬衣就埋在那片雾里——李嵩的人半月前就该送到,可如今连个驿马的影子都没有。
雪地里的脚印早被新雪盖了,盖得像什么都没生过,盖得住冬衣的去向,也盖得住城楼上越来越弱的呼吸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