袜子掉出一只。他赶紧把头往下缩,耳朵尖都红了,忙着朝肖童点头,下巴差点碰到胸口:“彭老三,也、也可以叫我彭炳坤……大家都叫我彭老三。”声音瓮声瓮气的,像含了颗没化的水果糖,透着憨实。
肖童看着他憨慌的模样,忍不住弯了弯嘴角,挨个朝几人欠了欠身。刚才进门时攥得发紧的掌心,这会儿沾了点从瓶身蹭来的潮气,凉丝丝的,倒把那点拘谨冲散了些。棚里的光暖,人的声音也暖,连空气里的墨香混着机油味,都透着股踏实的热,像回到了场里的宿舍,工友们围在一起聊天,连呼吸都觉得顺畅。
刘威斌从棚后搬来把竹椅,椅腿缠的铁丝刮过堆袜子的塑料布,“刺啦”勾出几缕细白的棉线。他把椅子往过道里塞,窄得刚够坐下,竹椅腿蹭到肖童的布鞋底,带起点泥星子,“唰唰”声混着棚顶的雨声,倒不显得吵。“师傅说你是这个地摊群里不一样的人。”他挠了挠头,笑得有点腼腆。
“师傅?”肖童怀里的电饭煲往下滑了半寸,塑胶提手早被手心的汗浸得发黏,她赶紧用胳膊肘顶了顶,锅身蹭到腰侧,凉得让她呼吸顿了顿。这两个字像颗泡过温水的石子,砸进心里时不疼,却漾开一圈软乎乎的麻,顺着血管往四肢蔓延。
离开场里的那年她还不到花信年华,捆着高高的马尾,穿蓝色的工装,袖口总沾着粉笔灰。在工会写黑板报时,工友们都喊她“肖师傅”,连厂长路过都会说“小肖写的字真精神”。后来摆摊听惯了“老板娘”“摆摊的”“喂”,连自己都快忘了“肖师傅”这三个字,它们被埋进旧工装口袋里,跟着褪色的粉笔头、磨破的手套一起,藏在了记忆的最深处。
“就是师傅啊!”彭炳坤往前凑时,带倒了桌边的铅笔,“嗒”地砸在笔记本上,墨点溅开一小片。他慌忙去捡,黑框眼镜滑到脸颊,手忙脚乱间还不忘比划,胳膊肘撞得桌子“晃”了一下:“宁师傅给我们讲律法,您在厂工会那黑板前教我们写字,那黑板比这张木桌还宽多了!您写美术字,红粉笔勾边,白粉笔填色,画的斧头镰刀比年画还亮,忘了?我那时总跟在您后头!”
棚外的雨声忽然轻了些,像是被回忆挡在了铁皮外,只剩下棚顶“哒哒”的轻响,像在伴奏。肖童望着彭炳坤圆乎乎的脸,忽然想起当年那个刚进厂的小徒弟,才十六岁的模样,个子不高,胖乎乎的,总把粉笔掉在地上,弯腰捡的时候头发会垂下来遮住眼睛,写“彭”字总把中间的“口”写得太大,活像个鼓起来的肚子。
她的指尖无意识蹭过电饭煲外壳的漆痕,边角早被磨平了,此刻却像沾了点粉笔灰的暖,带着淡淡的石膏味。原来有些人和事不是真的忘了,是等着某个熟悉的声音、某个像极了从前的模样,轻轻把它们从时光里拎出来,掸掸灰,还是热的。就像这电饭煲,就算漆掉了,照样能热饭;就像那些日子,就算过去了,照样能暖人。
女主人端着搪瓷杯走过来,杯沿冒着白汽,氤氲了她的眉眼。杯身上印的梅花早褪成了浅粉色,花瓣的纹路都模糊了,却还能看出当年的艳丽,杯柄处有个小小的缺口,是常年摩挲的痕迹。“喝口水暖暖身子,”她把杯子递到肖童手里,指尖碰了碰肖童的手背,像妈妈碰女儿的手。
肖童把电饭锅夹在腋下,双手接过杯子,热气扑在脸上,暖得她眼睛都有些发潮。忽然懂了那些梅花的意思。不是要守着多金贵的东西,是守着点没被日子