乾隆四十年冬,我从直隶南归,行至邯郸地界。
朔风怒号,大雪封山,车辙深陷泥淖,寸步难行。
暮色四合,天地苍茫如裹素缟,唯见远处山坳里透出一点微弱的灯火。
弃车步行,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过去,竟是一座孤悬山腰的古寺。
山门倾颓,“宝相寺”
的匾额斜挂半空,被风刮得吱呀作响,字迹剥蚀得仅余轮廓。
推开虚掩的寺门,院内荒草没膝,枯枝在风中如鬼爪般乱舞,唯东侧一间偏殿窗棂糊得还算完整,豆大的昏黄灯火在窗纸上摇曳。
殿内陈设简陋,一床、一桌、一灯而已。
一位枯瘦如柴的老僧盘坐蒲团上,闭目诵经,对我的闯入恍若未觉。
我抖落满身雪花,躬身行礼:“风雪阻道,求师父行个方便,容我借宿一夜。”
老僧缓缓睁眼,目光浑浊却似能穿透人心。
他枯指指向墙角一捆干草,声音干涩如砂纸摩擦:“施主自便。
只是这西墙……”
他顿了顿,浑浊的眼中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悲悯,“莫要多看,更莫要……近前。”
我顺着他手指方向望去。
西墙正面被一幅巨大的壁画覆盖,约有两丈见方。
画布陈旧不堪,边缘已呈烟褐色,多处起翘剥落,露出底下灰暗的泥壁。
画中景象却奇异非常:并非惯常的佛国圣境或地狱变相,而是一片灼灼盛放的桃花林!
时值严冬,窗外大雪纷飞,可这画中桃林却春意盎然,枝头桃花粉白娇艳,几欲破纸而出。
林间小径蜿蜒,落英缤纷,通向深处一座掩映在花树间的精巧绣楼。
绣楼雕栏玉砌,二楼轩窗半启,隐约可见一个窈窕女子的侧影,云鬓半偏,正倚窗拈着一枝桃花,似在凝望远方。
那女子的面容虽因年代久远和颜料剥落而有些模糊,但眉宇间那一抹挥之不去的幽怨哀愁,却清晰地穿透尘灰,直抵人心。
不知是冻得恍惚,还是烛光摇曳所致,我竟觉得那画中女子拈花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,连带着她鬓边一缕丝也似被无形的风吹拂,轻轻飘荡。
一股难以言喻的吸引力攫住了我,仿佛那画中世界有暖风熏人,有暗香浮动,与这殿中刺骨的阴寒判若霄壤。
老僧的警告被我抛诸脑后,脚步不由自主地朝那面墙壁挪去。
离画越近,那桃花香便越真切,不再是幻觉,而是丝丝缕缕钻入鼻腔,甜腻中带着一丝陈腐的气息。
画中女子的眉眼也愈清晰,她那双含愁带怨的眼眸,竟仿佛活了过来,眼波流转,幽幽地“望”
着我。
一种深沉的悲苦与渴盼透过那双画眼传递出来,像无数细密的丝线缠绕住我的心神。
我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,想去触碰画中那片灼灼的桃花林。
指尖触及冰冷画壁的瞬间——
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大吸力猛地攫住了我!
天旋地转,眼前光影急流转、破碎、重组!
耳边是尖锐的呼啸,身体如同被投入激流漩涡,失重感令我几欲窒息。
仿佛只有一瞬,又似过了许久,双脚终于踏上了坚实的地面。
寒风、雪气、古寺的霉味尽数消失。
暖风熏人,带着浓烈得化不开的甜香扑面而来。
眼前豁然开朗,正是画中那片桃花林!
千树万树,花开如海,粉白的花瓣随风飘洒,落了满身满肩。
脚下是柔软的青草,草尖挂着晶莹的露珠。
远处那座绣楼精巧玲珑,飞檐翘角,二楼的雕花窗正半开着。
一切色彩鲜明生动,绝非人间画工所能及,连空气都带着春日特有的温润潮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