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已深,养心殿内殿的烛火挑得极暗,只留两盏廊灯映着窗纸。
皇上卸了朝服,换上常穿的石青色便袍,挨着安陵容在榻边坐下。
他刚批完最后一本奏折,眉宇间还凝着几分倦色,却没立时躺下,只把玩着枕边的玉如意,忽然看向她。
“你这脑瓜子里,倒像是装着无数新奇点子。”
他声音放得温缓,尾音带着点笑意,可那双眼睛在昏暗中亮得很,藏着不易捉摸的深意。
安陵容正为他捏着肩,闻言手上一顿,随即俯身在他肩头,声音柔得像浸了蜜:“皇上……”
这两个字拖着点江南口音,又软又糯,挠得人心头痒。
她直起身,怯生生望他一眼,见他神色平和,才继续道:“臣妾小时候住松阳,家父只是个县丞,家里清简得很。”
“康熙六十年那年,臣妾随母亲去杭州府,原是为了参加江南刺绣大会——那是臣妾头回出远门,坐了三天的船,一路都攥着母亲的衣角,生怕掉水里去。”
皇上挑眉:“哦?杭州府倒有许多趣闻?”
“是呢。”
安陵容眼睛亮了亮,语气添了几分真切,“西湖边的弄堂窄得很,两边都是小楼,姑娘们坐在窗台上绣花,竹篮一递就能买着桂花糕。”
“最稀奇的是遇见西洋人,高鼻深目,头黄得像金丝,说话叽里咕噜的,臣妾躲在母亲身后看了半天才敢走。”
她边说边比划,指尖轻点着床沿,像个说故事的小姑娘。
皇上听着,嘴角的笑意渐渐深了:“这么说,你那香膏的法子,也是从江南学来的?”
安陵容脸一红,忙垂道:“是……臣妾见江南女子爱用花草捣汁抹,便想着试试,没想到皇上竟不嫌弃。”
皇上伸手抬起她的下巴,烛火映在她眼睫上,投下浅浅的影:“倒是个有心的。”
见皇上神色平和,安陵容悄悄松了口气,指尖轻轻绞着他衣襟的流苏,声音又软了几分:
“臣妾那时年纪小,见了西洋人总忍不住多看两眼——他们的头黄得像晒透的麦穗,眼珠是浅碧色的,笑起来露出白牙,倒也和气。”
她偷眼瞧着皇上,见他没露半分不悦,才继续道:“那年中元节,杭州西湖边热闹得很,河灯从断桥一直排到苏堤,水面上亮得像铺了层碎金。”
“那些西洋人也跟着放灯,只是他们的灯做得怪,瞧着不是纸糊的。”
“倒像是透明的石头打磨成的,风怎么刮都不灭,远远浮在水上,亮得像撒了一把碎星子。”
“哦?竟有这等事?”
皇上果然来了兴致,指尖在她间停住,目光里带了几分探究,“这般经用,倒比咱们的绢纸灯结实多了。”
“是呢,”
安陵容忙点头,语气里添了几分孩童般的新奇,“臣妾那时躲在树后看,见他们用手指在灯上画十字,嘴里还念着听不懂的话,只觉得样样都新鲜。”
“后来听府里老人说,这些人是来传洋教的,规矩多得很,咱们寻常人家远远看着便是,不好多搭话的。”
她说着,特意垂下眼睫,一副乖巧懂事的模样:“臣妾也记着分寸,只敢远远瞧个热闹,没敢上前搭话。
毕竟……”
她顿了顿,抬眼望他,“先皇在世时便常说,外邦之物可看可赏,却不能失了咱们自己的体统,臣妾不敢忘的。”
皇上闻言,嘴角弯了弯,伸手抚了抚她的鬓:“你倒还记得这些。”
“既知分寸,便不算失了体统。”
他指尖划过她耳尖,带着些微暖意,“往后再想起什么新鲜事,只管说给朕听,不必这般拘谨。”
安陵容心头一暖,顺势往他怀里缩了缩,声音柔得像浸了水的棉花:“谢皇上体恤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