,他再次颤抖着,一笔一划,极其认真地写下那个在心底默念了千百遍的地址:
苏北省清河县娘花村苏有根(父)收
第二天,难得的休息日(半天)。
阿娣早早起床,仔细洗了脸(尽管水是冷的),换上那件相对干净些的工装(虽然依旧灰扑扑),小心翼翼地把那封承载着千钧重量的信揣在贴胸的口袋里。
他拒绝了黄毛等人去镇上录像厅的邀约(也根本没钱去),揣着仅剩的几毛钱,脚步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急切,走向厂区外那个小小的邮政所。
邮局里人不多。
柜台后面坐着的,还是上次那个面无表情的中年女营业员。
阿娣走到柜台前,踮起脚,将信封和那张宝贵的八分钱邮票,一起递了过去,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一丝紧张:“同志,寄信…寄到苏北…”
女营业员接过信封,扫了一眼地址,又拿起那枚邮票在日光灯下照了照(这个动作让阿娣的心提到了嗓子眼),然后拿起一个蘸满浆糊的海绵块,在邮票背面抹了抹,“啪”
地一声贴在了信封右上角。
阿娣的心随着那清脆的一声响,重重落下,随即被巨大的喜悦充满——成了!
阿爹阿妈很快就能知道他的消息了!
然而,就在女营业员拿起邮戳,准备盖下去的那一刻,她办公桌上一部老旧的黑色电话机突然“叮铃铃”
地刺耳响起。
女营业员皱了皱眉,放下邮戳,接起电话:“喂?…嗯…是…嗯?…什么?!”
她的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一丝惊讶,“…娘花村?…整个清河县下游?…邮路断了?什么时候的事?…要多久?…行,知道了。”
她放下电话,脸上没什么表情,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业务。
她拿起阿娣那封贴着崭新邮票的信,用一种公事公办的、冰冷的语调通知他:
“苏北清河县是吧?刚接到通知,那边遭了春涝,河水暴涨,冲垮了铁路桥和公路,邮路断了。
你这信,暂时寄不了。
什么时候通,等通知吧。”
说着,她把信从窗口递了出来,那枚刚贴上去的邮票,在日光灯下显得格外刺眼。
阿娣伸出去接信的手,僵在了半空中。
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,嘴唇哆嗦着,却不出任何声音。
耳边“嗡”
的一声巨响,女营业员后面的话变得模糊不清,只有“邮路断了”
、“寄不了”
、“等通知”
这几个冰冷的词语,像淬毒的冰锥,狠狠扎进他的耳膜,贯穿他的心脏!
邮路…断了?
他寄回去的血汗钱呢?阿爹阿妈收到了吗?家里怎么样了?春涝…娘花村就在清河下游!
河水暴涨…那低矮的土屋,那院子角落堆着的棉花…阿爹那条残腿…阿妈…
巨大的恐惧和绝望,如同冰冷的铁钳,瞬间攫住了阿娣的心脏!
他猛地一把抓回那封信,信封在他手中被捏得变形,那枚崭新的邮票,仿佛成了一种莫大的讽刺。
他失魂落魄地冲出邮局,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。
特区喧嚣的街头瞬间将他淹没:刺耳的汽车喇叭、震耳欲聋的粤语歌曲、闪烁的霓虹灯、行色匆匆衣着光鲜的人群……这一切,此刻都变成了模糊而扭曲的背景噪音。
他站在邮局门口冰冷的台阶上,手里死死攥着那封无法寄出的家书,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,受伤的手指在挤压下传来钻心的剧痛,他却浑然不觉。
他抬起头,视线越过林立的高楼,越过灰蒙蒙的天空,茫然地、徒劳地望向北方——那是娘花村的方向。
千里之外,洪水滔天。
<