笔尖在纸上沙沙响,写错了就用舌头舔舔笔尖,重新写,纸页边缘都被舔出了毛边。她半夜醒来,看见他还在写,就披衣起来给他倒了碗热水,他抬头冲她笑:"等咱村的水渠修好了,再把河槽清了,日子肯定能好起来。"
她想起小花满月那天,他喝了点酒,红着脸说"咱闺女将来准有出息",说着就把娃举过头顶,吓得她赶紧抢下来,他却嘿嘿笑:"咱环宇的闺女,就得这么结实,将来能跟你一样,是个能干的。"
那些画面像落在宣纸上的墨,晕开一片暖,又很快被心口的凉浸得发沉。炕头的小花翻了个身,小嘴里嘟囔着什么,大概是梦见了白天的水果糖。惠娥赶紧吹灭油灯,摸黑躺下,把女儿往怀里搂了搂。黑暗里,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,一下下撞着空荡荡的胸口。她想起环宇宽厚的肩膀,扛着粮食时总让她扶着点,说"别累着";想起他手掌的温度,冬天会把她的手揣进自己怀里焐着,直到她的手指暖过来;想起那些被烟火气熏得暖融融的夜晚,他坐在灶膛前添柴,火光映着他的侧脸,她在案板上擀面,面团在擀面杖下慢慢变薄,麦香混着柴火的味道,在窑里弥漫。原来失去一个人,不只是少了个说话的伴,是日子里忽然没了那股让人踏实的味道,像炒菜忘了放盐,寡淡得让人难以下咽。
这样的夜晚,总有人悄悄来敲她的窑门。
是环宇的娘,那个头发已经花白的老太太。老人从不在白天来,总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,挎着个蓝布包,里面装着刚烙好的饼,或是给小花做的小鞋。她从不提环宇,也从不劝惠娥什么,只是坐在炕边,看着小花熟睡的脸,眼神里的疼惜像月光一样柔。有回她摸出个红布包,打开是对银镯子,镯子上刻着简单的花纹,已经有些发黑,"这是环宇奶奶传下来的,给小花留着,将来做嫁妆。"
有天夜里下着小雨,老太太又来了。她刚坐下就打了个喷嚏,惠娥赶紧往灶膛里添了把柴,火光"噼啪"一声蹿起来,映得老人脸上的皱纹都清晰了。老太太摸着小花冻得发红的小脚丫,忽然叹了口气:"惠娥,我知道你心里苦。"
惠娥的眼泪"唰"地就下来了。在村里人的热热闹闹里,在孩子们的嬉笑声里,她总把眼泪藏得好好的,可在这个同样失去儿子的老人面前,那道堤坝忽然就塌了。她别过脸去,肩膀一抽一抽的,不敢让哭声惊醒孩子,眼泪滴在炕席上,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小点儿。
"环宇要是还在,"老太太的声音也有些发颤,手里的针线在布面上顿了顿,她正给小花缝双小棉鞋,"他也不乐意看你这样。"
"娘,我......"惠娥哽咽着说不出话。她不是没想过再走一步,二婶子提过的那个打铁后生,张大爷说过的那个教书先生,她都记在心里。只是每次念头刚冒出来,就看见小花乌溜溜的眼睛,听见女儿奶声奶气地喊"爹"——虽然那声"爹",女儿从来没机会对着真人喊出口。她怕人家嫌弃小花,怕娃受委屈,更怕自己忘了环宇,好像再嫁了,就是对那个在洪水里消失的人不忠。
"小花是环宇的根,也是你的念想,"老太太把缝好的小鞋放在炕头,鞋面上绣着朵歪歪扭扭的小花,针脚不太匀,却看得出来费了心思,"可你不能让念想绊住了脚。女人这辈子,就像地里的麦子,得经得住风雨,也得留着抽穗的劲。"
雨声敲着窗棂,像首断断续续的曲子。老太太絮絮叨叨地说着,说环宇小时候多调皮,偷了邻居家的枣子,被她追着打,却把枣子塞给生病的妹妹;说他第一次给家里买红糖时多得意,攥着糖纸在门口转悠了半天,等她下地回来才敢拿出来,说"娘你泡水喝,补身子";说他当上党员那天,在祖宗牌位前磕了三个响头,额头都红了,说"要让家里人过上好日子"。惠娥静静地听着,眼泪慢慢止住了,